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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默出去一看,是个披着花围巾的老人家。山里的人日夜劳作,又没什么保养护肤品,容易显老,他不怎么估得出准确年龄,嘀嘀咕咕心里盘算了一阵,腆着脸笑道:“大姐,找我们?”宝翁从屋子里钻出来,几步窜到那妇女跟前,抱住了那位大姐的腰,大声说些什么,语速太快了,赵默死活没听明白,但也总知道,这是宝翁的家里人来接了。他们还以为上门的起码也是一伙虎背熊腰的少数民族大汉,谁知道竟然就来了一个老太太,山里果然是民风粗犷,人人都上山下海力能扛鼎。这位大姐在火塘边坐下,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腊肠腊肉熏鱼笋子,看得走马两人直咽口水。宝翁见到家里人来了,似乎没那么拘谨,骨碌碌转着眼睛,充当起了翻译。宝翁说这是他奶奶给他们的谢礼。老太太手脚利索,自来熟地慢腾腾转悠着打量他们这四处漏风的宿舍,把角落里被几个大男人束之高阁的铁锅翻出来,刷洗炖煮干脆利落。这几个月以来,他们纯靠蹭吃蹭喝加方便面度日,一碗热气腾腾的笋子炖咸鱼端上来,走马转着海碗吸溜着喝,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跟着人家回家认人家做干奶奶。秦白大病初愈,舌头没味道,喝了半碗汤就放下了。老太太不放心,拉着他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差点捋了手里一个银镯子塞给他。秦白吓了一跳,连连推拒。他想了想,把宝翁叫过来,“可以帮我翻译一下吗,我有几句话想问一下你奶奶。”宝翁点点头。秦白迟疑了一下,问:“你问问她,她认识易为春这个人吗?”老人家本来笑盈盈地抓着秦白的手,还没等宝翁传达,神情一动,扭头打断了宝翁,两人乌拉乌拉说了半天。宝翁对秦白说:“我奶奶说,之前她的一个……就住在这里,他家的小孩汉名好像就叫这个。”“一个什么?”秦白往前坐了坐,问。宝翁说的那个是一个土话词,他没清楚意思。宝翁想了想,掰着指头算了算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走马两人见状也加入战局,他们土话半桶水,可好在具有极强的表演天赋和沟通欲,和宝翁掰扯了几句没掰扯清楚,直接越过他和老太太在那里手舞足蹈左比右划来,折腾了半天,赵默回过头跟秦白说:“人家家族体系和咱们算法不同,总之,差不多这个老太太呢,就是我们小春的堂姑太奶奶。”“胡扯!”马六打断他,“明明是表姨奶奶。”“你到底听没听明白老太太说啥啊,那他太爷爷的堂妹怎么是表姨奶奶了?”“你怎么算的他太爷爷的堂妹了,老太太明明说的就是……”“好了好了。”秦白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们对中国家族谱系地方特色展开的深度讨论,“总之就是有可能真的是他的远方亲戚吧。”他心里不知作喜作悲,本来想掏出手机让老太太看看照片,转念回忆起自己手机给泡没了。秦白叹了口气,后悔当时怕温度太低冻坏手机,把手机揣衣服最里层,一下水什么都没了。要是放在外套里,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们谁有易为春的照片啊?”“谁能有啊,他又不和咱们自拍。”赵默想了想,“诶,我上网搜几张给老太太看看。”他在输入框打了易为春的名字,点开了搜索,首先,浓妆艳抹的图片不能要,穿得少的也不行,那种粉丝磨皮过度的阿宝色美图又太失真,他翻来翻去,最后只选到了一张易为春穿着制服的公式照,好像是他们ixg很多年前的了,看得出ps技术还没现在那么成熟。赵默把手机屏幕递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拿远眯着眼睛细看了一会儿,连连点头。银锁老太太来回打量他们三人,捻着眼角,磕磕巴巴说起汉话来,她怕他们听不懂,发音都很用力。她说自己还抱过他,后来搬到了别的寨子里,听说了他家的事情,也回来找过,可是那时候人都没了。她说罢淌下两行眼泪来。赵默他们在旁边手忙脚乱,赶紧请老太太坐下。老太太招呼着宝翁过来,从孩子的衣领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条筷子那么粗的童项圈,中间缀着一把古朴的银锁,上面有繁复的五边形和云一样的纹路,它一看就是手工打的,棱角的弧度有些笨拙,被小孩的体温捂得光滑圆润。只有被期待的小孩,才能被寄托以这样复杂细致的手工。“给他的,给他的。”老太太汉话不流利,说了一遍又一遍,来回望着三人的脸,怕他们不懂。他们又哪里会不懂。这把锁原来是打给易为春的。易为春不是没有家人的。这位老太太当年翻山越岭回来找,一定也是想着给他一个家的。老太太拿着赵默的手机低头看,屏幕黑了,她扯了扯赵默的袖子,让他帮忙打开,看着看着连连点头,舒展了眼角,嘴边也带起了笑。她牵起宝翁,就要往外走,祖孙俩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赵默一头雾水,“诶,您这就走了吗?不留下吃个晚饭?”宝翁回头,“我阿达说带我去拜拜。”这里的易家人虽然没了,但是墓应该还在,只是物是人非,不会再有其他人回来。即使是血缘纽带也是如此,失去了人,再怎么泛滥着乡愁的地点将变得普通而毫无意义。“我也去!”秦白蹦下床,他的腿还没好全,踩着跑鞋一跳一跳的。“你个病号就算了……”赵默开口,想了想,“诶,得得得,咱们一起去。”老太太像是脑内有一个雷达,带着他们摸到了村里那个赤脚医生家里,医生和老太太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喊话喊了几句,披着外套拿了一壶酒一个塑料袋出来了。这个村子习惯和祖先生活在一起,有可能住的屋子旁边就埋葬着自己的亲人,晨起倒一杯酒一碗饭也是有的。他们几个在医生的带领下绕来绕去,穿过肥硕的芭蕉叶,那一块空地俨然有一个现代化的水泥基的墓碑,并没有被野草淹没,甚至能看出被人定期打扫的痕迹。只是上面的字样被风吹雨淋,看不分明。医生说,是几年前有人寄了一大笔钱回来修的,现在还有剩余,村里的一些老人偶尔路过也会顺手帮清理祭拜。只是寄钱的人从未来看过,也没见过这家有别人来扫墓。秦白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的,人都不在了,回来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伤心。这里不是能回来的地方,那里也不是能留下的地方,那个人只能在隔绝前途后路的中间踩着一个小小的支点,他一定也感到十分孤独。老太太抹着眼泪一边烧香嘴里絮絮叨叨,走马也入乡随俗跟着念叨些什么“易家长辈您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秦白沉默着一瘸一拐跟着他们绕墓一周,浇了酒,升腾出淡蓝色的烟火,扑向山间草木中。天色晚了,老太太抓着孙子跟抓小鸡似的,就要赶回去,说还赶得上做饭。他们比不得城里人娇气,翻山越岭跟城里人下楼去便利店一样等闲视之,说改天再来,还盛情邀请了他们去做客。秦白往前倾了一些,放慢语速说:“可不可以,把这个卖给我?”他指了指宝翁胸前的银锁。马六连忙想去捂秦白的嘴,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这种事怎么好开口,万一触碰了人家的什么文化禁忌,被人带着全村人拿着镰刀赶出去可怎么办。秦白躲了一下,看着老太太,说:“多少钱都可以。”老太太默默地看着他,突然站起身。“阿姨!阿姨!”赵默连忙过去安抚,“阿姨他脑子烧糊涂了,他不是那个意思……”本来是叫大姐的,可算了算去,连宝翁辈分都大得可怕,叫大姐跟占易为春便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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