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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看着这位君王的眼睛,从初生婴孩盈满泪光的纯净清澈,到年少时掩盖在父亲背影中的不甘落寞,再到开疆扩土政绩斐然时的明亮睿智,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晦暗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锋芒。“陈太医,贤出生时是你侍候皇后。”李治仿佛倦极了,蜷着食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只揉出一片酸痛,“那时是朕和皇后祭拜太宗昭陵途中,你们都说,这孩子眉眼像极了太宗,又有这样的缘分,一定会成为社稷栋梁。”张起仁亦深深注视着眼前倦兽般的帝王,思绪回到十数年前颠簸的雨夜:“老臣还记得,那天风很大,雨很大,电闪雷鸣,天地失色。皇后说,她的儿子将不会畏惧任何风雨,您也说,这是圣贤降世的征兆,所以给他取名为贤。”提起往事,李治那黯然失色的眼里也添上一抹旧日的喜悦,随即沉为心底一阵无法言喻的隐痛。“朕为天下之父母,却难以保全一己之子,难道真的要他先我一步去陪太宗吗!”张起仁直挺挺的跪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有所历练,沛王殿下福泽庇佑,必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行了,这样的官面话,朕听得太多了,也听腻了。”李治手指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双眼若有所思地遥望着窗外。久立其旁的太监王福来替他揉起肩膀,给张起仁递了个“你先出去”的眼色。张起仁亦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臣这就去沛王处,再与陈太医做商议。”李治慢慢阖上双眼,用鼻腔轻轻地“嗯”了一句。张起仁前脚才迈出门口,迎面便被个步履匆匆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理好了衣帽,才互相对上眼睛。“原来是陈太医。”张起仁来不及问好,便急切地单刀直入,“你怎么也来了?可是沛王病情有变?”陈继文把手一拍,仓惶道:“刚才我去查看,沛王殿下的眼睛已看不见了!怕是疾病已入脑府,我已命人熬了醒脑汤灌下,先来禀告圣上。”“扁鹊有云,疾在腠理,汤熨可及;在肌肤,针石可及;在肠胃,火齐可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如今沛王疾入脑府,此番真是凶多吉少。”张起仁长叹一声:“眼下非你我二人可以力挽狂澜,陛下此刻怕是又犯了头疼,你还是先回去看顾沛王,我再去翻阅医典,或者请陛下广召京城良医,或许还能寻出高人偏方。”陈继文大惊失色:“纵使我辈无能,岂敢任用民间大夫?皇后已差人去终南山寻觅孙思邈张仙人,若他老人家肯来,倒还有一线希望。”张起仁缓缓摇头:“不然,终南山遥不可知,孙仙人行踪缥缈,就算能请孙仙人出山,沛王也未必挨得到那个时候。”见陈继文亦是思绪凝重,又道:“不如先请太常丞下令整个太医署集思广益,再暗寻京内名医,我们这边先用保养的方剂巩固根基,请外科行针灸术,或许可以再保几日。”陈继文点点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这就去面见郑太常丞,你去与和外科、针灸科的长张晔、罗世河等人通力会诊。”陈继文与他匆匆商议好,便脚不沾地地转身离开。张起仁默默伫立片刻,午后虚浮的阳光倚窗而入,在空中渲出一片错落的光影,在人们恹恹欲睡的片刻,悄悄偷去了半响时光。约莫一炷香后,王福来果然踮着脚尖从房内悄悄走出来,用嘴型无声道:“陛下睡了。”张起仁朝外又走了两步,声音极低:“我随后差人送补中益气汤来,劳你劝陛下保养身体,以社稷为重。”王福来应了声,便紧跟其后,屏退了左右,随即神情严肃地朝张起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王福来虽然是个断子绝张的阉人,可跟随李治数十年,资历深重,备受宠幸,张起仁自然清楚他这一礼的分量,赶忙虚扶一把:“王公公请勿多礼,有事请直言相告。”王福来这才起身,郑重道:“皇后有一言请我带到,她知道您的才华不止囿于太常寺,请您尽管放手一搏,她必保你全家性命无忧。”张起仁眉头一抬,皱起一圈圈深深的沟壑,如同一片苍老枯萎的树皮,粗糙厚实地被岁月磨砺为不可摧毁的强硬。王福来伸长脖子等着他的回答,旋即微微一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请您回复皇后,臣必尽平生所学,倾我所有,医治沛王殿下。”雷霆震怒不到半日的功夫,太医丞郑筠已领着三位专精外科的太医从数十里外的太常寺奔赴猎场,与之同来的是一拨京城内颇有名气的大夫。临设的太医署一时人满为患,生徒们只敢唯唯诺诺地缩在后院里,透过偷偷掀开的窗柩,偷窥这些大名鼎鼎的名流圣手。“喏,你瞧见没,那就是郑筠,当今太医丞大人。”严铭挤在一堆生徒前面,指给吴议看,“听说他曾师从孙思邈,从太宗时便已经是太医丞,就连孙启立都要叫他一声师兄呢!”吴议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瞧见一个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老者,正举着拐杖指着陈继文,声如洪钟地教训他。“沛王伤了几时?你医了几时?连殿下基本的症结都找不到,胡乱用药,误人性命!若太宗还在,早已赐你一族死罪!”陈继文毕恭毕敬地俯身听训,不时低声附和:“老师教训的是。”“难怪张起仁脾气古怪凶悍,这都是跟郑老先生学来的吧。”严铭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一贯出不了任何差错的太医老师在自己的恩师面前也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吴议忙“嘘”了一声:“且听郑博士说什么。”太医丞郑筠骂得面红耳赤,唾沫飞扬,不多时便已精疲力竭,陈继文低眉顺目地扶他落座,接着便后退两步,弯腰立耳,继续乖乖挨骂。不多时,便有一人分拨众人,款款走来,朝郑筠恭敬行一礼:“学生来迟了。”郑筠眼珠微微一动,仍双手拄杖,面如冷霜,凌人气势扑面压来:“你有什么见解没有?”张起仁略一顿,随即娓娓道:“沛王殿下的疾病非同寻常,照臣看来,此症看似在表,其实在里,胸阳不足,客邪乘于阳位,闭塞清旷之区,气机不畅上逆,肺气升降受阻,故胸痛气促。”[1]“还算有点功底,眼下沛王用着什么药?”“暂且用着瓜蒌枳橘汤。”郑筠总算面色微霁:“还不算糊涂透顶!”又斜眼打量了陈继文一眼:“别拘礼了,都是老骨头一把了,再弯,就真直不起来了!”陈继文这才扶着腰站起身,依旧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旁。堂内一时寂静,唯有数声雁鸣遥遥传来,刺破一片相顾无言的沉默。严铭压着嗓子,轻轻道:“沛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毛病?怎么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不仅是他,其余生徒也用眼神彼此迷惑地对视着。在漫长而枯燥的从医生涯里,不拘老少,不论出身,他们都还是刚刚入门的年轻人,而这些传师授业的太医老师们仿佛端站杏林顶上,妙手回春,无所不能。能让这些圣手大师都面面相觑的,又是什么疑难杂症?吴议微微叹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吐出几个字。张力性气胸。他虽没临场问诊查体,但从之前细碎的叙述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沛王殿下十之八九已罹患这种了在古代治愈率极低的疾病。张起仁说他已经“病入脑府”,就表示他已经出现了肺性脑病,如果再不处理,很快他们就都要为英年早逝的皇子披麻戴孝了。“沛王眼下气瘀于肺,有进无出,药汤只能治标,不可治本。”张起仁的声音低沉却稳重,却如一枚沉坠的石子,在一潭死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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