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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满含鄙夷地一撇嘴扭头走了,锦书无奈地暗暗叹气。这里头的内情不能说,上主子跟前当差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自己来说就像和阎王爷隔了层窗户纸聊天。现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们对她这个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见不着十六了。
锦书低着头忙了一个时辰,才把一摞火纸搓完。数了数,差不多有百来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赶在寿膳房进膳之前把东西送过去。外面雪还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块油布包上,取了伞就匆匆出去了。
慈宁宫离掖庭有一段路,这次的雪下得厉害,没到一昼夜就已经到处白茫茫一片,连清扫都来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结实的冰层,稍过一会儿没人走,一层雪又覆盖上了。宫女是没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着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巨大的鎏金香炉底下时,两只鞋子并袜子都湿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拧出水来。
小苓子早在廊庑底下候着,两个人打过好几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说话也随便。锦书笑吟吟看着她,把油布包递了过去,“真对不住,叫你好等,你这儿吃了多少西北风?”
小苓子切齿地骂:“那个李太监真是个狗都不吃的玩意儿,哄我说你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一盏茶时候,冻得脸都僵了。”低头看见她脚上的鞋,皱眉道,“怎么都湿了?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没的冻坏了。我也进去了,今儿过小年,太子爷在里头,回头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得来,得小心着伺候才是。”
锦书忙点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转身加紧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两步,背后人叫,“站着。”她停下垂手转过来,来人是个太监,高颧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锦书姑娘请留步,太子爷有令,请姑娘到北边廊子下候着,回头有话问。”
她躬身应“嗻”,心头七上八下地跳开了。看来安稳日子到头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没碰见可能想不起她来,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识往慈宁宫里看了一眼,除了两个站门的宫女别无他人,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的?
怔愣之际,眼角瞥见一队御前太监,引着一辆黄色宝盖顶的辇乘缓缓而来。车上的人穿着玄色的衮服,头微低着,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帽前镶的镂空金佛和云龙嵌东珠的宝顶。锦书伏地跪下,心头又是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澜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杀了她十一个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爷们儿,报不了仇,还要窝囊地给他俯首磕头……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里,只觉得无边的寒意袭向四肢百骸,冻得心脏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自己是个没气性的,这几年活得傻,就是给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腾自己,旁的什么都不会。
人和辇都过去了,嘴里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儿,原来一使劲儿,把嘴唇给咬破了。她站起来平了平心绪,就是心底恨出血来也不顶用,除非能出宫去,否则还得接着磕头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监换岗就要花半个时辰,更别提一道道宫门上的禁军侍卫了,小时候怕死,现如今有那么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可惜有劲没处使。趁着当差送东西的当口也留意过各处布兵,压根没有空子可钻,看了几次,后来死心了,没有腰牌,这辈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这里算完。
闷头胡乱琢磨着往北边廊子底下去,迈腿跨上台阶,突然发现一片缠枝宝相花纹的衣摆就在跟前。她吓了一跳,忙缩回脚,看那双绣着四爪蟒纹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经来了,低头请个双安,“奴才锦书,请太子爷金安。”
太子沉默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隔了一会才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别和我这么生份。”
锦身道:“奴才不敢。”
“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缓缓道,“今儿在甬道上见着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原来真是你。眉眼长开了,不过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湛,小字叫东篱的那个南苑世子,当年还和你打过一架的。”
锦书老僧入定似的无悲无喜,平静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顿住,长长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姓宇文的,但是请你相信,我对你从来没有存过坏心,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咱们小时候的情分,让我补偿你一些。”锦书忍不住想笑,想问问他怎么个补偿法,能把父母兄弟还给她吗?能把大邺还给她吗?欠了这么多,再谈补偿岂不矫情?
“你可愿意到东宫当差?我吩咐内务府把你调过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儿一切都好说,你在掖庭待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锦书低垂着眼道:“谢太子爷宏恩,奴才就爱在掖庭待着,请太子爷不必费心,太子爷就当今儿没看见我,或者当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恼火,背着手道:“你抬起头说话!还真拿自己当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们谈不上是发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给我的那个坠子,我现在还留着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爷早该把那东西丢了的,放着污了您的眼。”她说着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欢这种刻意的疏离,蹙眉颇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不许低头佝偻着身子,看着我说话!”
锦书无奈,抬眼看他,心里冷笑,玉冠华服,好不威风,倒是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样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岁,从前像个矮冬瓜。现在个子长得那么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练骑射吧,脸膛晒成了小麦色。眉峰鬓角刀刻般的刚硬,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精致得几乎挑不出瑕疵来。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鲜卑血统,瞳仁里带着一环金色,看上去妖异而魅惑。
她从小就听说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闻名,和北齐高氏一样,不论男女都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小时候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宇文澜舟,只好趁着宇文湛独自在宫里,捧着他肉嘟嘟的胖脸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没长开,五岁的宇文湛简直就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陕西锅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儿白,眼珠子怪了。没想到十年没见,就像神仙在他脸上吹了口气,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长成了个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点懵,前头在夹道上见过了那张白得雪一样的脸,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时耷拉着眼皮子,睫毛又长又密,往下一盖睡着了似的。这回可算看见眼睛了,眼角微微飞扬,眼仁儿澄净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这样动人心魄的几种颜色放在一块儿,再用这样明亮婉转的眼神看着你,他听见自己的心像围场狩猎前擂响的战鼓,砰砰震得肝脑都疼起来……
怔了会儿不自然地调开了视线,太子清了清嗓子,“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打发人和内务府说去,把你的名字划到东宫来,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
锦书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谢太子爷的好意。奴才手脚笨,人也不机灵,怕伺候不好主子,情愿在掖庭局当差。太子爷只当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记起还有我这个人。”
太子背过身去,风雪卷进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宝锭孔雀纹大氅翻飞起来,他怅然道:“你怎么犟得这样?我知道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只是你这样赌气有什么意思,何苦难为自己。”
锦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其实她恨的是宇文澜舟,和他也没多大关系,他老子谋朝篡位时他只有六岁罢了,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要恨他也恨不上。换个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于好意吧,他爹在金銮殿上坐了九年,国库充盈,江山也稳了,他一个太平太子当得无忧无虑,有什么必要来管她这档子闲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样,就拿她当下三等的包衣用,干什么非得要来找不自在?可见他确实是念着小时候的那点情分,不计较打架时吃了暗亏,眉心被她的指甲抠了一大块皮下来也没放在心上,或者真是个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儿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觉得难为,外头风大,殿下快进屋里去吧。奴才还有差要当,就先回掖庭去了。”肃了肃,边退边道,“奴才告退。”
太子张了张嘴,却见她已经往甬道另一头去了,随侍的太监冯禄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爷呢,爷快进去吧!皇上、太后,还有皇后娘娘都到了,时候差不多就传膳了,咱们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气。”
太子轻轻拧了眉,拢起大氅转身顺着廊子往前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冯禄急忙站住了脚,觑眼问:“主子怎么了?”
太子道:“你上内务府传我的话,这两日先停了锦书姑娘的差使,把人留着,回头我请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说。”
冯禄领了命麻溜地去办了。
内务府接了太子的令儿,很快派人来张罗。
“我就说锦书姑娘是个有造化的。”陈太监进了屋,边说边环顾四围摆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南墙根儿码了四条长凳,再就是炕头上一人一只的衣箱。瞧这寒酸样儿,真比守门太监歇脚的地方还不如。他是内务府分管会计司的掌事儿,平常掖庭这种地方脚趾头都不会点一下,有什么分派,直接打发手底下的小猴崽子来传话就是了。不过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爷身边的冯禄来颁了这么道口谕,想来里头是大有文章的。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儿动静就紧着心留意,横竖来问一问,算是尽了意思。
锦书擦了擦椅子请他坐下,笑着道:“谙达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么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面前,“我知道谙达爱喝酽茶,特地备下的,谙达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儿。”
陈太监端起杯子抿了口,细咂了咂嘴,点头道:“正是这个味儿!锦书姑娘仔细,里头还加了冰糖,真是个敞亮孩子!”
陈太监猛想起来了,“尽扯闲篇儿,我差点儿忘了干什么来了。”朝锦书拱了拱手,“姑娘攀着高枝儿,眼看着就能熬出头来了。才刚吃晌午饭前,太子爷随侍的冯禄找我传太子爷口谕,姑娘这几天不必当差,只管歇着就是。太子爷说等明儿请老祖宗恩旨,再给姑娘指派差事。要是凑了巧,姑娘上东宫或是御前当差,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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