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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可能正好相反。是一种相当普通且常见的家庭关系。”他说,“通常情况下来说,父亲总是宠溺女儿,而儿子总是容易跟母亲相处得更好一些。所以我跟我母亲的关系其实不错。一种常见却普通的良性母子关系。毕竟她虽然聪明,却并不是一个走极端的人,当然也没有任何精神疾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像任何普通的母亲那样,既美丽又温柔,同时以一种强势的方式期望自己的孩子能聪明、懂事且听话。”闻哲再度望向海面,却无法专注于欣赏加州的海,因此更为专注于回忆。“我其实是羡慕你的,知道吗?”闻哲说,“你始终跟亲人之间有良性循环的关系。即便双方都有缺点,也有很糟糕的部分和过往的错误选择,但你们之间始终还保有一些好的,能相互肯定、相互支撑的良性循环。我却没有。”对方话尾的转折让屠休愕然,而后的话语更是如此。“我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很不好。”闻哲继续道,“你别误会。他没有打骂过我。我跟他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为什么?”屠休问。“他是那种典型的传统严父,”闻哲说,“从不认为孩子拥有独立的人格,只是延续了他血缘的所有物,从而会把他年轻时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替孩子的生人做出他想要的规划与选择。等我意识到跟他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自然选择了出国留学。其实求学反而是次要目的,主要目的是想避开他,杜绝他继续代替我做出选择,左右我的人生。我因此坚决拒绝了他帮我挑选学校,也拒绝了他帮我选择专业。”“然后?”“他在我出国没多久后就自杀了。”“……”“方式是上吊。地点是他任教的大学。”闻哲的语气平稳如常,曾经谋划的“假婚礼”让屠休的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连带肩膀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如此巧合让屠休既不能,也不敢想象闻哲此前面对同样的情况时究竟是如何保持冷静的。或者恰如对方所言,他天生就是如此。“他自杀的事对我有影响吗?”闻哲先抛出问题,随后则是回答。“的确有。但不多。你布局的假婚礼和假死对我有影响吗?当然有。但也不多这就是我。”闻哲口中的“故事”已经彻底出乎了屠休的意料,前者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没有急于继续,反而给对方一些时间来缓和惊讶。这种默然地态度仿佛屠休才是当事人,闻哲自己却只是一位旁观者。屠休怔了许久才挤出声音,问:“他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可能知道,只是无法确定,毕竟以往我找他交流学习之外的东西,无论是什么话题,都只能得到一种类似于‘小孩子哪懂这些?别多管闲事,好好学习就行’的回答。”闻哲说到这里移开视线,转过身沿着下坡的原路向上返回那块荒芜的空地。屠休急忙大步跟上,对方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雷暴,在他脑海中持续炸响。“我后来花了些时间探查过他的工作与生活,却始终无法确定。”闻哲说,“因为能成为自杀理由的事情着实太多了:“他毕生专注于早已经被边缘化的基础科学研究;“他反复争取却始终失之交臂的科学奖项;“他数年都评不上的教授职称,被蹉跎在副教授的漫长岁月;“他不知变通的待人处事方式,造就了他过于正直的性格,让他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当压抑;“他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算知道也依旧故我,在需要经营人际关系的学术圈子当中极不讨喜;“他时间有限,但他要兼顾教学、研究以及家庭之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平衡,导致了许多隐性的夫妻关系恶化,虽然没有严重到离婚,却已经逐渐失去了兰花以外的共同语言;“尤其是他的儿子,不止没有乖乖履行他早已经拟定好的完美人生规划,也没有他预想中出色,不然这孩子为什么不跳级?为什么没有去名校的特殊班?甚至没有选择更有研究发展潜力的理科,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为市侩的专业……所以,我猜,应该是所有的因素让他的虚荣心逐渐变质。可我不敢肯定。因为我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因为即便我曾经竭尽全力试着去跟他沟通,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排斥我。“最终,彻底杜绝了我能了解他的一切途径。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是在暴露自己弱点,是身为成年人、身为父亲最无法忍受的事。“因为那会让他显得既窘迫又无能。”冗长的叙述结束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荒废的空地上。屠休呼吸异常急促,既是因为上坡的山路,也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过去,仿佛抽空了他肺腑,犹如闪电滑过夜空,留下无尽的空白。他根本无法从自己所擅长的数种语言里找到适合的词汇,只能大口高频的呼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闻哲依旧维持着置身事外般的平静口吻,“因而即便我尝试共感他,但是就像你无法共感自己的母亲,我也无法共感自己的父亲。”“可温室里那位不是还活着吗?”屠休终于找回声音。“他的确还活着,却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活着。”闻哲说到途中就已经踱到了一块苟延残喘的半腐木板前,突兀地踩下,看着它变成碎块。眼神既残酷又冷漠。“他被他的学生及时救了下来,送到了医院抢救。”“可你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屠休精神地措辞。“因为后来又出问题了?”因为他派去调查的人根本没有查到任何与之有关的事。闻哲颔首:“那个学生与他关系很差,那天不过是想用刚编好的谎话去解释他无法准时交论文的理由。学生救他是出于道德,想让他延长论文上交的时间是出于利益,而把这件事传得全校皆知则是出于平常被严苛对待的报复。”闻哲用超出屠休想象的平静方式阐述出每一个细节。“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教授,哪里有资格继续教书育人?他的名声彻底坏了,康复后无法继续留在学校任教。哪怕换到次一些的学校。这不单纯是因为他自杀的消息已经在教育圈中传开了,还因为他长时间缺氧让他的海马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日常生活勉强恢复了正常,却已经无法恢复如初,根本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自然已经无法继续他曾经热爱的研究与教学,只能提前退休。我不知道他再过几年是否会彻底忘记我和母亲,只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不过最终,他有可能会忘记所有的事和人,包括他自己。”正因为这种“不光彩”的退休原因,即便去调查,也会有各方默契的隐瞒,从而一无所获。“学校为了声誉不仅不会让外人查到任何与‘退休’无关的东西,还会用毕业证来让所有的学生闭上嘴。”世界-4(iii)闻哲阐述完了“故事”,而后开始陈述基于“故事”所产生的“观点”。就像在做阅读理解。“我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也尊重他。成年人的确要承受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难免迁怒周围,甚至包括他自己。他针对我的严格教育是转移压力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年轻时没有得到的机会的不甘,更是典型的东方式父亲所固有的传统特征。可无论我是不是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其中一个原因,我都不会认同他所做出的选择。如果他只是想藉此让我背上负罪感,那么我只会更加鄙夷他,同时也不会因此铭记他,反而会逐渐遗忘有关于他的一切。”屠休僵住了。“同时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他,因而有过很多疑虑。”闻哲则继续道,“譬如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要获得周围人的认可才能活下去。既然我们都有独立的人格,选择权也在我们自己手中,由我们自己来认可自己难道不是最佳的结果吗?可他的大脑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结果就是,即便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他,但我依旧无法理解他。”只是事发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当时刚好是临近世界-4(iv)“屠休,你看。”闻哲忽然抬手指向泛着诡异墨绿的海面,“海洋之所以能占据地球70的面积,完全是因为它看似极其脆弱,其实坚不可摧。人类作为大自然进化过程中筛选出来的一种所谓的高智慧生物,其实早已经为了自身智慧付出了一切,因而从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存在,任何外部力量都能将我们轻易摧毁。“恰如那两位给予我基因,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被我称之为父母的人。他们此前始终拥有旁人羡慕的事业与家庭,可当他们骤然失去了部分正常的身体机能以及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后,尽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从可怕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了,其实不过是在刻意的隐藏他们内部随着时间而加剧的崩溃。”不知不觉间,闻哲已经在叙述过程里将这片荒废的空地上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木板都踩踏成了大小不一的碎木块。而他还在继续选择出其中较大的碎块,重复着踩踏的动作,将其碾得更碎更小。“就像他们曾经事无巨细关心我的一切,母亲希望将我教导成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父亲则希望我成为基础科学方向又一位足以载入史册的天才。他们就是这样,唯恐我偏离正轨哪怕一秒,而他们自己却突然冲出了轨道并且再也回不去了。”在他能照顾父母以前,他们始终把他当做孩子。“而当他们需要我的照顾,我也有能照顾他们之后,他们却成为了比当初的我还要幼稚数百倍的孩子。”闻哲说,“他们会将自己的痛苦宣泄到别人、身上。只要是在他们眼中被归类为‘依旧健康却不知珍惜’的那些人,都会被他们迁怒。例如那些发自内心敬仰着我父亲的学生们,或是那些无比感激我母亲曾经拯救了他们生命的病人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屠休无法想象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愿意想象。但这毫无疑问就是闻哲口中能藉由言行引导周围人步入毁灭的“手段”。恰如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疾病。“我不得不把他们与其他人隔离开来。”闻哲说,“包括我自己。”所以他即便已经到了家门口,与他们只隔着一面玻璃墙壁,他也不愿意与他们直接见面。“其实你没有猜错,”闻哲看向屠休,“我对温室的确有一种偏好。”即便是生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也没有人类这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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