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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浅流(第7页)

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听他发话,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缓声道:“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地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待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离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样子不太满意,“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样一片河清海晏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南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槛窗看,外面廊庑下齐整地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地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长了就有点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皱着眉头问:“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养心殿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回了神,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地踱,踱到门前,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地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龙首狰狞,张牙舞爪。锦书对这种图案很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福了福身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当真计较,话锋一转,寒声道:“你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过近了,打量这宫里谁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远着,别等大难临头了才后悔,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锦书只觉脑门被狠狠撞了一下,脑仁儿突突地疼起来。主子好坏不论,总有人心疼肝断地护着,出了岔子背黑锅的横竖是奴才。太子这事儿真是把她冤枉坏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谁去说?遇着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后槽牙忍着,还能怎么?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连带着嘴唇也没了颜色,那双眼睛雾霭沉沉,几乎滴下泪来。也不辩驳,只应了个是,然后抿紧了嘴,又委屈又倔强。

皇帝愣住了,他不过顺嘴一说,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倒弄得他讪讪的。想多和她说几句的雅兴霎时败了大半,心烦意乱间扬声唤李玉贵。李玉贵一听这声口不太对劲,心都要从嗓子里扑出来了,佝偻着背进来打个千儿,“听主子爷示下?”

皇帝拉着脸道:“把她照原样儿送回去,叫常四来更衣。”嘴上说着,连看都烦看她,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连两个“快去”,把李玉贵吓得不轻。

李总管慌忙示意锦书行跪安,拍掌传尚衣的太监进来伺候,自己领着她出了西暖阁。等到抄手廊子尽头,方满脸懊丧地说:“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万岁爷动怒了?”

锦书蹲身道:“谙达,对不住了,差点儿给您惹事儿。”

李玉贵直摇头,满以为这丫头有福,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记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按着形势来看,八成是她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时机。李总管垮着胖脸,哀声叹了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你是个聪明人,天下易了主,这已经是变不了的事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心里的仇多,也不能当饭吃啊!你别怪我嘴贱,我真是为你好。还有顺子,好歹求我关照你,我才管这闲事,我这真是给自己找晦气!”

李玉贵肚子里有本账,捧出个小主来,不说贵妃、贵嫔的,哪怕就是个贵人也成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有什么长短,万一她得宠,万岁爷跟前也能说上话。本来多好的牌面儿,要什么来什么,天晓得怎么就诈了和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丫头没造化。人家巴巴儿等着只愁没竿子可攀,她倒好,心气儿高,死脑筋。这会子告吹了,还有没有下次真说不准。宫里漂亮女人多,万岁爷龙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说国事繁忙,兴许一转脚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锦书还是不咸不淡的清水脸子,李玉贵彻底服了,对她再没什么指望了。远远招了招手把顺子叫来,努努嘴道:“万岁爷发话了,让把锦书原样送回去,你去打发陈六他们备轿吧!”

顺子道:“刘全闹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陈六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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