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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上午时分,一乘八人抬大轿行进在新郑县通往高家庄的乡间泥路上,大轿里坐着的是张居正。他是昨天夜里赶到新郑县的。从河南府南下南阳府,新郑县并不在必经之路上。张居正之所以绕来这里,为的是拜会他内阁多年的同事,于隆庆六年因触怒李太后而被迫致仕的首辅高拱。这高拱与张居正曾经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后来又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敌。打从隆庆六年秋,张居正在京南驿设宴为高拱饯行,两人不欢而别后,一晃六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世事推移星回斗转,当年的恩怨已淡为云烟。如今,已稳稳踞坐在首辅宝座上的张居正,常常在不经意间想起高拱。毕竟,他们曾经惺惺相惜。去年冬,他的两个儿子敬修与嗣修南下奔丧,他曾嘱他们两人代他到新郑县参拜高拱并赠送礼物。后来,他接到敬修的来信,言已去过新郑见过高世伯,只觉他音容憔悴,身体非常不好。得到这个消息,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这次南归葬父,他决计亲自到高拱的故乡走一趟。
昨天赶到新郑县时,天已尽黑。张居正遵循当地“夜不访客”的习俗,遂在驿店里安顿下来。今天一早,他便把大队仪仗兵马留在县城,只带了简单随从,望高家庄迤逦而来。
不知不觉已经离京半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葱茏可爱。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青青的麦浪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那是郁厚的地气在升腾。阳光穿过白雾,空气中浮漾出若有若无的淡紫。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小精灵一般的鸣禽们在充当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啸着钻入青空,鶺鸰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时,总是显得有些拘谨,它们的活泼还不如蜻蜓呢。鹌鹑在土垄间漫步,斑鸠在开着槐花的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
穿行在这样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张居正却无心欣赏。自那天夜里,他在真定府举办的接风宴上收到第一份内阁传给他的急件,兹后几乎每一天他都要收到一大包各种各样要他阅处的文件。现在,他的轿子里还放着那一颗万历皇上赐给的银印哩。这银印上镌刻着“张首辅印”四字。凡他传回北京的函札,只要盖上这方银印,都必须六百里加急送呈御前,这样的密奏之权也是特例。张居正既为之高兴,亦为之心烦。最让他棘手的,还是皇上要从太仓调用二十万两银子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皇上一贯严于律己深明大义,凡有吃不准的事情,总是事前征求他的意见,然后再按他的建议下旨。却没想到他离京才不到十天时间,皇上就擅自主张向户部要钱,而且口气强硬不容商讨。张居正立刻感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上开始自己做主了。因在旅途中,他无法就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作出全面的判断,亦不能写揭帖请求皇上召见,当面向他说明太仓银不可随便调用。但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知道此事不可与皇上硬抗。他毕竟已离开了京城,这时候若得罪了皇上,旁边再钻出什么人来撺掇几句,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紫禁城中了。而且,吕调阳虽传来圣谕,却没有只言片语申述自己的态度,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内阁中的辅臣,一个个肩膀都是歪的,没有谁肯承担责任。思来想去,他决定先让户部划拨十万两银子出来给宝钞库,以满足皇上的要求。余下事情待他回到北京后再作处理。
人在旅途,心在朝廷,一天到晚总有些不顺心的事萦于脑海中,张居正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但今天情形又有些不同,毕竟要与暌违六载的“故友”见面,再大的麻烦事也得暂时搁置。
高拱所住的高家庄,距县城不过二十来里地,轿夫脚快,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中州麦野一马平川,偏这百十户人家的高家庄周围有一些小丘陵。离庄子大约还有半里地光景,张居正吩咐停轿,这剩下的一段路,他想走进去。刚走不几步,便见一个人飞奔似的跑来。他赶紧停住脚步,打量这人是谁。
那人跑到他跟前,扑通跪下,口中禀道:“张大人,小人高福有失远迎。”
“你是高福?”一听这名字,张居正记起他是高拱的管家,但眼前这位须发斑白满脸皱纹的半老之人,却与当年在京城见到的那位脸上总挂着微笑的精明汉子完全不同,遂上前把他扶起,吃惊地说,“几年不见,你都变成两个人了。”
高福木讷地搓着双手,笑道:“咱现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你家老爷呢?”
“喏,村口站着的那位老人就是。”高福回转身朝村口指了指,说,“老爷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只能在村口迎接张大人。”
张居正循声望去,只见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边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摇动着双手,从他挥手的节奏以及站立的姿势,张居正一眼就认出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内心顿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情,阔别的情怀促使他信步跑了过去。
“元辅!”
大老远,张居正就高声喊了起来。
“叔大!”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哑的嗓音锐声喊道。两人都向前快跑几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两步就差点摔倒,张居正紧赶一步把他扶住。
“元辅!”
“叔大!”
两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声。在激动的泪花中两人行揖见之礼。张居正仔细观察高拱,只见他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道袍,头上戴着诸葛巾。那一部硬碴碴的大胡子如今已是全白,衬得他的脸色似乎比当年更黑。不过,这种黑色让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种让人担忧的病态。他眼角的鱼尾纹还是那么深刻、僵硬,眼光虽然浑浊了许多,但仍然让人感觉到它们的深沉有力。行礼之后,高拱又伸手拉着张居正,这只手是那么的瘦削、冰凉。张居正虽然对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他仍十分难过。他抚摸着高拱青筋凸起的手背,禁不住唏嘘起来。
两人相见时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场的人看了无不动容。
还是高拱首先从梦寐状态中惊醒,他松开张居正的手,凄然一笑,言道:
“叔大,六年不见,你也苍老了许多。”
“机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这滋味,你高大人又不是没尝过。”张居正不想一见面就说沉重的话题,他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问道,“元辅,你这高家庄是不是新郑县最好的风水宝地?”
高拱和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客堂分宾主坐定,仆人忙着摆茶。
“叔大,你不要再叫我元辅了,今日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
“喊惯了,改不过口来。”张居正笑着解释。
“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觉得这儿好吗?”
“冈峦起伏,沃野千顷,有形有势,当然好啊!”
“真像你说的这么好,为何会出咱这样一个贬官?”高拱脱口说出这句牢骚话,马上感到不妥,又连忙掩饰道,“看看,咱俩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叔大,咱们进屋去。”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是当地的望族。他家虽然住在乡下,但一进五重的青砖瓦房,在庄子中显得鹤立鸡群。张居正跟着高拱走进这座老宅子的大门,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老猿。它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似乎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
“白猿?”张居正一惊,白猿是传说中的瑞兽,因存世极少很难见到。嘉靖皇帝时,凡民间捕获白猿、白龟、白鹿、白鹦鹉之类,地方官员都会立即护送至京城献瑞。隆庆皇帝登极后此风渐止,但将白兽视为祥瑞却是没有改变。张居正第一次见到白猿,不免饶有兴趣地问:“高阁老,你府上怎的会有这等瑞物?”
“老夫历来不相信祥瑞之类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温顺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脑袋,接着说,“不过,这只白猿却是别有来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客堂分宾主坐定,仆人忙着摆茶。白猿随高拱一起进来,挨着他蹲在脚下,一双眨个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张居正。
“高阁老,这白猿有何来历?”
“老夫说出来,你叔大兄不要见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这只白猿,是一位大侠客送给咱的。”
“谁?”
“邵大侠。”
“是他?”张居正禁不住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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