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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晏谢了卫瓘和王戎众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卫公找我来是不是为了北方四州大旱的事?”
“什么北方四州大旱?我找你来,是为了昨天高句丽遣使来朝贡,想让你写一份回书。”
“哦,这个简单。”书案上有磨好的墨,舒晏提起笔,略加思索,刷刷刷,片刻工夫,写好了回书,递予卫瓘。卫瓘接过来看了,点头微笑。舒晏追问道:“不知朝廷对于凉、幽、青、冀四州赈灾的事怎么说了?”
“朝廷对于四州的旱情也知晓了,哪里用得着赈灾?据奏报说,只是有些地方连续几日没有降雨,并没有多严重啊?”
“还不严重?哼哼,这些朝中高官只知高居庙堂,地方大员也只顾享乐,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处。”舒晏便将自己在路上的所见所闻跟卫瓘及王戎等人说了。
卫瓘听了道:“原来这么严重,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见皇上。”
“皇上不是已经退朝了吗?”
“今天赶得巧,皇上虽然退朝了,但还在太极殿偏殿。”
舒晏听说要见皇上,不由得有些紧张。虽说尚书郎在皇上面前奏事答对是常例,但是自己毕竟官低位卑,又是第一次见驾,有些慌乱。他随卫瓘、王戎等人来到建礼门内,正在准备笔墨纸砚,早有女侍拿过一颗鸡舌香来,给舒晏含了。鸡舌香是宫廷必备之物,朝臣们见皇上之前,都要服一颗,为的是与皇上说话的时候口气清香,没有异味。
舒晏含了鸡舌香,顿时觉得七窍畅通,精神爽烁,慌乱之感也消失大半。他随卫瓘等人进了太极殿。一路上,卫瓘教他觐见的礼仪,舒晏一一记下。
当时朝臣觐见皇上,在大殿门口,必须将鞋子脱了,有佩剑的必须解去,小步趋走拜伏到皇上跟前,然后报上名字,这种礼仪是为了彰显臣子对皇上的尊崇,君尊臣卑。不过也有例外,就是被皇上赐予“剑履上殿、参奏不名、入朝不趋”的荣誉资格的时候。被赐予这种资格的人,可以不用脱鞋子,不用解佩剑,不用小步趋走,还不用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直接大大方方地走进殿去。当然,被授予这种资格的人是极少的。卫瓘虽然没有上述那些特殊荣誉,但是他位列三公,自然不同于别人,他先走进去,然后是王戎等人,最后舒晏按照礼仪,也拜伏在了司马炎近前。
司马炎打量了舒晏一番,道:“现在不是正式朝会,可以不必拘礼,快平身。”
舒晏站起身,但眼睛仍不敢往上看,颔首垂眸。司马炎正与几位大臣议事,他摆摆手,舒晏等人侍立一旁。
舒晏缓缓抬头,见皇上端坐在御座上,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着衮袍,年纪五十左右,气宇轩昂,不怒自威,让人一见,自有一股天子之气,盛气凌人,不同凡响。皇上身后有两名宫女手执宝扇,御座前各站着几个人,内中竟有石崇和施惠。舒晏扫了一眼,忙又低下头。
原来,晋室开国皇帝司马炎已到暮年,继承大统的事已经提到日程。虽然早就立了太子,但这个太子司马衷的智力却太低。司马衷是司马炎和皇后杨艳的次子,但长子早亡,所以他就成了嫡长子。在立太子之初,司马炎也有过动摇,但是朝中贾充等大臣极力维持,杨皇后又跟司马炎是结发夫妻,感情很深,所以他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太子位。此时,司马衷已经三十多岁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在智力上没见多少起色,更别说治国安邦方面了。太子愚钝,司马炎其余的儿子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所以朝中大臣都希望让司马炎的同母弟弟齐王司马攸继承皇位。
司马攸的身世可不简单,当年就险些代替司马炎成为皇帝。因为晋朝的奠基人司马懿死后,他的大儿子司马师继承了他的位置。但是司马师没有儿子,就把他弟弟司马昭的一个儿子过继过来,作为继子,这个儿子就是司马攸。司马师死的时候,本该由司马攸继位,但是司马攸当时还小,所以就由司马昭继承哥哥的位置。司马攸从小就爱经籍,能属文,亲贤好施,才望出于其哥哥司马炎之右。司马昭非常喜欢他,常常将他抱在膝头,每次见到司马攸,总是用手摸着自己的宝座说:“这本来是你的座位啊。”又对人说,我坐的是我哥哥的天下,等我老了必然要将这个位子还给我哥哥的儿子继承。当然,司马昭并不傻,他知道,无论让谁继位,也都是他的儿子。但是后来,在立太子的时候,司马昭却食言了,没有立司马攸为太子,而是改立了大儿子司马炎。司马攸跟哥哥司马炎相比,虽然才望方面强了一点,但是司马炎宇量宏厚,明达善谋,能断大事,这点上却超过了司马攸。所以司马攸没有竞争过哥哥也并不算太委屈。
跟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不同,这个司马衷比起其父亲司马炎实在是有天壤之别,若是把皇位交给这样一个人,那晋朝的江山就算完了。朝中正义一些的大臣们,如卫瓘等,都想让司马炎废掉太子,改立司马攸。司马衷虽然不配做皇上,但是朝中有他外祖父杨家的势力,再加上现在司马衷已经跟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成了婚,又有了贾家的势力,无疑又为司马衷增添了不少筹码。
司马炎对传位给司马衷也有所顾虑。他知道自己死后,应该由一个可靠的人来辅佐傻儿子,但他没想好选谁。虽然他知道此时的司马攸对皇位已经不再有奢求,由司马攸辅政再合适不过了。但是架不住太子。党的人吹耳边风,他本身又耳根软,所以此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就听中书监荀勖说道:“现如今朝中大臣多半归心于齐王,陛下万岁之后,太子必定不得安稳。陛下如果不信,可以让齐王离开京师,回到自己的藩国去,如果朝中百官皆谏阻,极力想留住齐王,则臣的话可以应验了。”
车骑将军杨骏是太子的外祖父,他听了此话马上道:“荀中书说得没错,陛下曾下诏,让所有有封地的诸王都回到藩国去,镇守一方,藩卫京师,而诸王中最亲的莫过于齐王,齐王应当做这个表率。”
卫瓘听了,知道这是太子。党的人在排挤齐王,想把齐王调离权力核心。便道:“陛下如今年龄大了,太子又不经政事,齐王既为陛下至亲,又正当壮年,身居镇军大将军、太子太傅之职,应该留在朝中,协助陛下、承担宰辅之责,为陛下分忧。怎么能够调离京师呢?”
司马炎看着左右这些人,心内想:“他们提的这些意见,表面上看是为朝廷社稷着想,但实际上,大多结党营私,明争暗斗,都为的是一己私利,尤其是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想到这里,他突然把目光留在了舒晏身上。这些豪门权臣都有自己的一派势力,可这个小小的尚书郎,出身寒门,他肯定没有资格卷入政。治。斗。争中来,我何不问问他?
“你就是卫司空所说的那个舒晏?”
舒晏不敢抬头,“微臣正是。”
司马炎看毕对众人道:“此人仪表堂堂,举止大方,卫司空所言果然不虚。”
施惠近前回道:“回陛下,此人是我汝阴人氏,他的亡祖曾经任过曹魏的太学博士,是一名前朝遗老,致死都对曹魏忠心不二,其父立志耕读,不愿为仕。”
“唔,是吗?既然你祖父那么忠于前朝,你的父亲立志耕读,那你为何要做我大晋之臣呢?”
施惠听了圣言,揣摩圣意,忙道:“孔子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舒晏,你违背你父祖的意志,这是不是不孝呢?”
司马炎只是随口问问,施惠则是有意责难,舒晏听了,反倒愈加镇静,不慌不忙地道:“孔夫子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后人必须全盘遵从其先祖的行为事业,而是必须顺时而变的。他所说的‘道’是顺应天道的道,与时俱进的道。孝与不孝要看其将父祖的道改得合理不合理。昔商纣暴虐,如果周文王、武王,不改其父祖之道,不去伐纣,那么,纣王还要残害多少大臣?还要有多少百姓为之遭殃?相反的,其后代幽王、厉王,如果继续遵循文王、武王清政爱民之道,又怎么会断送大周八百年江山?大禹治水,如果他还继续遵从其父的‘堵截’之法,而不采用‘疏导’之法,又怎么能成功治理水患?还有孔夫子自身,如果继续遵循其父之道,做一名武将,又怎么会成为至圣先师,不成为先师,他的这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又怎么会被后人所知?就连陛下也是改了先皇之道的。”
司马炎听舒晏滔滔不绝,觉得有理,正自微笑着不住地点头,突然听见叫“陛下”,心内想,咦,怎么还有我的事啊。
“大胆,怎么敢拿陛下乱说!”施惠急忙斥道。
“我哪敢乱说,陛下实是改了先皇之道的,不过这道改得极好、极应该。魏帝无能,离心离德,天不佑之。陛下雄略,天降福德,旨在大晋。如果陛下不顺天应时,不受禅于魏,而是继续像先帝一样做一名臣子去侍奉无能的魏帝,试问,又怎么能够平定四海,令八方臣服,开创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盛世?”
本来施惠是想看舒晏的笑话的,没想到他竟然狠狠地拍了皇上一马屁,司马炎听了自然更加高兴。但施惠还是心有不甘,又难道:“你既然知道天佑大晋,曹魏无能,那你为什么不奉劝你父祖,为我大晋所用?”
舒晏冷笑道:“施中正岂不闻,孔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又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我父祖生于前朝,自然忠于前朝,而我生于大晋,自然忠于大晋,这有错吗?”
施惠被问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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