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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间庞雨从县衙大堂走到了尚书的大堂,但总体上流程和模式都差不多,也就是标兵比衙役雄壮一些,气氛更肃穆罢了。
按照流程跪拜后,熊文灿高坐堂上,他先跟两个巡抚客气了一番,无非是说两个巡抚远来辛劳,接着便直入主题。
“刘国能、张献忠上表就抚,兹事体大,事涉平贼大计,诸位无论文武皆是国之干城,特众议以定方略。”
庞雨站在陈洪范的下首,他知道堂议的规则,要按照地位尊卑顺序来,自然不会先去发言。余应桂却不客气,他站出一步道,“流贼素来奸狡,求抚绝不可信,下官自武昌来,一路白骨露于野,万村无鸡鸣,献贼此等巨寇,为乱十年杀人无算,若说一句
求抚便就此揭过,反倒得了官阶享用百姓膏血,我等枉为百姓父母,何颜面对那漫野的白骨!”庞雨不由抬眼看了看余应桂,这个老头脸色通红,显然是动了气,他所说的跟庞雨所见相同,从黄梅到麻城再到襄阳,官道两侧几如鬼域,一路人烟绝迹是真的
,但漕帮发来的消息说,武昌往汉江方向情况要好一些,部分田地尚有人耕种,余应桂可能略有夸张,欺负熊文灿没去过武昌。熊文灿倒并不动气,他看着余应桂语气平静的道,“死者已矣,尚有生者无数。此前白、高二将,亦是贼中而来,如今已屡建奇功杀贼无算,倒救了许多百姓,正
是招抚之意。余军门可直言,是否赞同招抚张刘二人。”余应桂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求抚,便应剖明心迹,不是空口白话一句求抚便可,他既自称愿剿贼自赎,便带兵杀了李自成、马守应之流,得一二巨贼首级,效法
白广恩高杰之辈,自此与群贼决裂,方可称就抚。”
“余军门以为应杀贼自赎之后方可招抚,如此与今日所议是否招抚无碍。”熊文灿又看向戴东珉,“那戴军门以为,该当如何处置求抚之流贼。”
余应桂还要再说,但熊文灿已经点了戴东珉,只得忍住气退回,但看起来还准备再发言。戴东雯站出一步语气坚定的道,“此等贼子十年来杀人无数,向不受约束,实乃天性恶毒之人,只要利刃在手杀心自起,若要着实招抚,必先去其羽翼。下官以为
无论其求抚是否真切,散党则可抚,若称兵拥众则不可抚,请总理大人三思。”
两个地方大员反对,熊文灿也不着急,只是制止两人继续发言,接着他便点了张任学。庞雨偏头打量了一下,张任学看起来大约五十岁,身材颇为高大,一开口声音洪亮,“抚与不抚在熊大人斟酌,若是不抚,张献忠距此不远,我等劲兵云集,可寻
一日假作点验兵马造册,让他集合人马于谷城,其外无哨探,我等大军四面合围,一举灭此朝食。”庞雨看了看余应桂,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对张任学的表态有些失望,庞雨心中也觉得有点好笑,张任学实际也是反对,意见就是剿了干净,不过跟两个巡抚一
样,他不会直接说出反对二字。略微思索一下,庞雨大致能想到堂上各官的道道。三月平贼是皇帝定的目标,没说是剿平还是抚平,但办差的人都知道完全剿平是不可能的,但平贼第一责任人是熊文灿,到时处罚肯定是熊文灿顶着,但招抚之后又不一样,流贼安置在地方,复叛之时多半已经过了三月之期,首要责任便成了地方官,巡抚自然希望尽量
的剿,而不要把定时炸弹放在自己辖区。但此时明确表达反对招抚,就会被熊文灿写入奏本,三个月之后如果没有平贼,熊文灿首先会向这些人甩锅,所以大伙都不直接反对,而在招抚的条件上想办法。对于招抚条件,他们必须要尽量苛刻,就是顾虑到这些贼首人品不好,以后复叛的可能不小,现在说了记录在案,届时也便于他们向熊文灿甩锅。特别戴东珉
提到的,要求流贼散去,那贼首就毫无自保之力,无论哪个贼首也不会同意,但以后复叛之时,戴东珉可以说他当时已经提出防范之策,只是熊文灿没有采纳。熊文灿是总理,他本可以直接上报招抚,今日堂议同样是为了分担责任,无论反对还是赞成,都会有文书记录,所以在场人等都不会明确说赞同还是反对,以免
增加自己的风险。
堂上名曰议事,但参与的人各有打算,互相提防着生怕自己露出破绽,言辞都尽量灵活,但庞雨看得出来,余应桂和戴东珉确实不想招抚。
“张总镇思虑周全,若是张献忠假意就抚,此计大为可行。”大堂上还没一个人赞成招抚,熊文灿接着又点了陈洪范。
陈洪范对着几个文官一一施礼,余应桂看起来对他印象不佳,并没有丝毫回应。陈洪范略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开口道,“下官以为招抚不妨一试,若凡作过贼,便一味赶尽杀绝,那贼子断了退路岂能束手就戮,必定困兽犹斗,不但兵将死伤必
重,征伐之间又有多少苍生无辜殒命,是以招抚非仅为平贼,也是保民之策。”
此时余应桂的声音打断道,“好一个保民之策,渑池、车厢两次招抚,是保民抑或戮民不问可知,若这献贼再次抚而复叛,陈总兵可愿一身担了这干系?”陈洪范抬眼看看余应桂,声音低了一些道,“余军门息怒,下官并非觉得定要招抚或定要剿杀,下官的意思是,贼中亦非一概冥顽不灵,若能善加甄别,招抚之后
便少了一部贼,而多了一部兵,此消彼长更利剿灭那些冥顽之徒,如此才平贼有望。”
余应桂手一抬要反驳,熊文灿及时打断他,不让他掌控堂议的风向,当下点了让左良玉发言。左良玉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等了片刻才道,“这些贼子都不可信,他既是求抚,该当以朝廷为主,指定他在何处驻扎待抚,咱们官军都有个信地,岂能他选在谷城
便就此住下,他以为是他家自己的地呢。”庞雨在他下首,左良玉发言声如洪钟,神态间从容自若,根本没有许自强那种面对文官时的谨小慎微,反而像在自己大帐中吩咐手下。对着熊文灿这个兵部尚书
都是如此,也难怪张国维指挥不动他。
余应桂此时脸色才稍缓,对着左良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左良玉接着大声道,“方才二位军门说得有理,张贼必须自证心迹,原该杀李自成马守应这般的贼首,只是仓促寻不着这两贼,追剿太过费时。下官觉得换个法子
,张贼既求抚,就让他亲来襄阳上表,是不是实心求抚,一试就知道了。”那边余应桂大声赞同,后面的参游将领也在低声议论,应当都是赞同左良玉的。襄阳官军云集,里面跟张献忠有仇的数不胜数。若真的让他来襄阳上表,就是羊
入虎口一般,以西营这些年实打实欠下的血债,九成九是不敢来的。
庞雨观察了一下熊文灿,眼下这堂上除了陈洪范,全都是反对的,只是怕追究不敢明说罢了,他不知道熊文灿最后怎么了局。
“庞副镇,你两度大破流贼,想来对平贼之事多有考量,对此招抚之事该当作何料理?”庞雨回过神来,他知道熊文灿多半会点到自己,现在庞雨有求于他,双方利益交换颇多,熊文灿必定是想要庞雨支持,但余应桂和戴东珉又是地方大员,一个管
辖武昌,一个管辖襄阳,若是得罪厉害了,熊文灿的指令也可以阳奉阴违,给庞雨找一堆麻烦,这种两难的命题,唯有一把稀泥才能解决。他先向几个文官和总兵见礼,然后恭敬的对着熊文灿道,“如陈总镇所言,流贼既求抚,便是有悔过之心,不宜一味拒绝。流寇多年来剿杀不净,非因其强实因其流,今天下贼营不下百数,十年贼氛三月之内恐难尽除。此番求抚二人前为巨贼,尤其张献忠实为群贼之首,下官多番与其交战得知,召集群贼合营流窜多出自
此人,若张献忠就抚,当可令余群效仿,是以此二人之招抚,又不仅二人之招抚,而是天下贼之招抚,实乃平贼要害。若果真抚局得成,天下太平可期。”
旁边的左良玉微微动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方才的一番鼓动丝毫没起作用。“然则二位军门及二位总镇所忧也不无道理,此等巨贼就抚劣迹斑斑,有剿平之力方有抚平之机,不论其求抚之意是否真切,亦应有所防备。是以大军仍需停驻左近,以泰山压顶之势震慑宵小,由大人派员着实点验兵马,指定起驻扎之处,待抚局已成,或用于平虏或用于剿寇,以收抚局全效,若其但有异动,大军雷霆一
击,同样也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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