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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师爷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起头听叶县尊说你身体不适,回乡休养,如今既是又进了城,缘何不到学宫报请?”咦?一个师爷问自己这个生员为何不去县学上课,这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经对叶钧耀诉了苦,眼下这冯师爷怎不知道?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晕了。幸好他素来见机很快,既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索性客客气气实话实说:“有劳冯师爷亲自过问。其实,学生身体尚未痊愈,此番进城,是为了家父被佥派粮长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来,如今学生进学成了生员,家父却无端被佥派粮长之役,学生不得不走这一趟。”冯师爷那张山羊脸登时怒容满面:“什么时候歙县竟然沦落到要派生员家的粮长了,简直荒谬!这等事你就应该好为人师的李师爷尴尬归尴尬,但这位冯教谕……不,冯师爷表现出来的刚正态度,还是让汪孚林有几分感慨。但他心里知道,这位特意跑到县衙去帮自己据理力争,结果恐怕不容乐观。因为那位倒霉的叶县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结结实实,否则就不止答应在今天早堂上骂人一顿,而是直接免人之职,把这件事办结了。“此也师爷,彼也师爷,师爷何其多也!”嘴里念叨着这话,汪孚林便径直进了堂屋,随之突然想起冯师爷刚刚那样儿,仿佛是等了自己好一阵子,不论怎么说,作为一县教谕,这态度有些太主动积极了。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把自己叫去歙县学宫吗?如此一推敲,冯师爷的刚正就有些打折扣了。如果没有前时那风波连场,只怕他一个道试挂榜尾的区区小秀才,怎么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关切!所以说,名声这东西还是很要紧的。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汪孚林便开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刘会的那番会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觉得身后有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背,扭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心翼翼的金宝。面对他的目光,金宝便小声说道:“爹,外头又来人了,是县衙李师爷。”又是一个师爷!这次,汪孚林学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细地问道:“哪来的李师爷?”“是县衙叶县尊身边的李师爷,我特意跑去问过掌柜,掌柜说他是前几日刚刚聘来教授叶公子的门馆先生。秋枫生怕爹在屋子里有事,不方便人进来,请他暂且在外头雅座奉茶,爹要去见他么?”“见,当然见!”知道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从心里舒了一口气。幸好他刚刚没在冯师爷面前说漏嘴,否则把此师爷当成彼师爷,那就麻烦大了!这年头大多数客栈都是前店后院,和现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个道理,马家客栈自然也不例外。金宝提到的雅座,位于前头大堂旁边单独辟出来的小隔间,尽管也不隔音,也不隐蔽,但金宝和秋枫双双往门外犹如警卫似的一站,汪孚林进去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安心。而这种安心,仅仅维持到他见着里头这位李师爷为止。之前那位冯师爷虽说已被证实是汪孚林自己的误解,但从长相来看,至少还是符合一个饱经沧桑,颇有阅历的师爷特征。而眼下这位身姿笔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从卖相来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问题在于……乍一眼看上去,年纪比他顶多大几岁的光景,绝对不到二十!想到之前同样让他吃惊非小的前户房司吏刘会,再看看眼下这位李师爷,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该嘀咕叶县尊的大胆用人不走寻常路。好在金宝打探下来的情况是,对方是教书的门馆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种师爷。心里腹诽,汪孚林表面上还是对这位李师爷客气而恭敬。而对方显然也不是那些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老油子,还礼之后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递了过来:“汪小相公,今日我来是奉东翁之命给你送信,顺便也捎两句话。东翁说,你的事情他会想办法,但听说令郎也随之进城来了,若是成日东奔西走,恐怕会耽误学业。如今东翁长公子业已读过四书,正在跟着我习春秋,所以东翁的意思是,想请令郎每日一同修习。”汪孚林双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头顶多一张信笺,这一分神,李师爷那前半截话他就没怎么注意听,等听到后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头看着这位捎口信的李师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薄薄一张小笺纸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意思直截了当。那位叶县尊表示,身边虽有几个仆人,但跟到县衙这么久,说不定会和胥吏勾结,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赋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议他让金宝每日前去县衙后廨,以和其长子一同读书的名义,负责传递两边的消息,如此外人只会认为叶县尊纯粹一片惜才之心。至于对李师爷这么个人则是重点指出,才学卓著,堪为人师!汪孚林盯着这薄薄的信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默不做声地将信笺重新折好放进信封里,这才开门见山地向李师爷问道:“恕我直言,我之前听说,叶县尊上任以来并没有聘师爷,不知道李师爷是如何入幕的?”“当然是毛遂自荐。”年近弱冠的李师爷从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宁国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乡试亚元,可十六却会试不第。因家里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却立誓举业不成何以家为,于是决定找个别人搅扰不到的地方清净读书。听说歙县叶县尊求贤若渴,我就登门自荐,教授其长公子。不想长公子年方十二才刚读了四书,资质庸碌,我实在不耐烦,本打算辞馆,没想到东翁竟然要请令郎陪读,我一时好奇,索性亲自来了!”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算起来李师爷今年应该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举人!是已经可以谋一个训导教谕这样的学官,甚至到偏远小县当个县令都没问题的举人!所谓亚元,并不是一个名次,而是解元之后从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统称为亚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这年头绝对不可小觑。更难得的是,人家很重视金宝!汪孚林对李师爷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对那句举业不成何以家为却不以为然。别看举人考上了,可当年祝枝山那样的才子,从举人考进士也铩羽一次又一次,这要是李师爷万一也这么倒霉,他家里人岂不是要急死?只不过,有这样一心一意投身科举的人愿意给金宝讲春秋,他却觉得非常幸运,当下毫不犹豫,立刻把金宝从外头叫了进来,把事情直截了当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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